充满划痕的黑白影像里,每个人都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喜悦。这喜悦无关身份,无关贫富,无比真诚。这张影像记录了20世纪70年代末的威宁马踏社区人民纯洁质朴的精神面貌,是由艺术家陈启基在马踏社区写生时拍摄的。
陈启基拍摄的20世纪70年代的威宁马踏社区。
【资料图】
时光荏苒,今天的乌蒙山麓,沥青浇筑的环山公路已足够宽敞平整,天空压得很低,铺在头顶上,云雾升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从白雾中穿过仿佛会进入另一个世界。此时,大寨的花已经开好了,威宁不再只能种植洋芋。
此刻,樱桃花万树,春来也灼灼。威宁自治县猴场镇格寨村的印落福地生态专业合作社玛瑙红樱桃种植基地的200亩樱桃花次第开放,远远望去,宛若落在山谷间的雪。
马踏的火塘和烤洋芋藏在陈启基心里
精瘦的青年男子头发蓬乱,身披毛毡,裤子上的补丁随处可见,如脱离当时的时代背景,一定会有人认为他穿着的七分裤还有些潮流感。仔细想来,那条布满补丁的七分裤,却是那个年代贫穷的真实记录--裤子是他从少年穿到成年的。
这个青年站在陈启基20世纪70年代用相机留存的威宁马踏社区的影像里。
陈启基在贵州乃至西南艺术圈,都是知名的艺术家。从学习摄影到用影像记录,陈启基十分痴迷这瞬间艺术带来的真实体验。
陈启基先生。
长于苦难,陈启基拍摄的威宁影像透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贫穷”标签,他希望通过摄影让更多人知道这里,帮助这里。
那时候的毕节流行一句顺口溜:“纳威赫,去不得。”其中的“威”指的是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威宁“去不得”是因为穷。到底有多穷? 陈启基说,威宁也有一句顺口溜:“高山大坪子,荞麦过日子,想吃苞谷饭,婆娘坐月子。”
时光回到20世纪70年代末,陈启基跟随贵阳和毕节的绘画写生团队,闯入了威宁马踏公社,那是坐落在乌蒙高原上的偏远苗族山村。
那年4月下旬的一天,陈启基依稀记得,他们前往马踏,从贵阳出发坐火车、乘汽车,绕着贵州的大山从山顶到山下,又从山下绕到山顶,走了3天才到达目的地。陈启基和画友们乘坐一辆由毕节调派的大客车停在马踏公社凸凹不平的门口。
陈启基回忆说,也许,这里没有见过如此“豪华”的客车。那天在公社门口来了不少村民,看到车子进村,他们就远远地在石头房屋的墙边窥看。
在当时的威宁,当地只有土豆和苞谷为主食,为了保障写生团队的伙食供应,随行的客车带来了大米、蔬菜和肉类。到了第二天赶集,写生团队吃饭的情景吸引了不少村民围观。
这次马踏之行,20多人写生团队计划要住上10多天,除了准备好物资,公社还专门配了一名炊事员。但由于生活太过艰苦,几天后,许多人在粮食吃得差不多时就回去了,只剩下陈启基、颜冰、曹琼德、刘隆基4人。
粮食吃完,他们4个人就到农户家里找吃的。对他们来说,来一次不容易,要尽可能地多待些时间创作作品。
马踏的路让陈启基记忆最为深刻。有一次早上吃过稀饭馒头,他们到隔壁村寨去写生,站在公社驻地,观看坡下谷底,感觉并不远,于是4人向谷底走去,想探个究竟,哪知花了一个上午才到达谷底的小河边。
返回时,才走到半坡,已是下午一两点钟,又累又饿。见到小路旁有几棵桃树,结满未成熟的桃子,大家饥不择食,摘下小毛桃,连胡核一起嚼吃了。
不远处,一间茅草屋出现在眼前,屋檐下有两个小孩在地上玩耍。走进阴暗的土屋,里面除一个土坑和一些破旧的杂物,再无一件像样的家什。他们跟主人讨吃的,老农给了每人一个碗,然后舀一瓢生苞谷沙放到碗中,再加上一瓢冷水。饿急了,再难吞的食物也成了美味。临别时,大家掏出10斤粮票给老人家,还与老农全家拍了张难得的合影,这张照片保存至今。
“那时候的马踏很难吃上大米,大多数时间只能吃洋芋和荞麦,这对当时的环境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回忆马踏,陈启基脸上的肌肉变得紧绷起来,严肃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等到5月1日,一场大雪覆盖乌蒙群山,陈启基和同伴冒着严寒,行走在通往村寨的小路上。迎面过来几个小孩,走到面前时,才发觉他们是赤着脚在雪地里行走。不远处有一间土屋,正好可以取暖和补充食物。当他们敲开木门时,只见10多平方米的土屋里,坐着一个抱小孩、头包着帕子的中年彝族妇女。屋中间,火塘里燃烧着几根木柴,火塘边摆放着一个小茶罐和几个洋芋。这一情景让陈启基久久不能忘怀。
还有一次,上山画画之前,大家来到一户农家找点吃的。大爷家唯一的主食,就是烧烤发了芽的洋芋。半生不熟的洋芋在嘴里嚼得叽叽响,然后再喝一口罐罐茶,才能抵饿。临走时,老大爷还送给他们几个烧好的洋芋。但来到半山,刚坐下,陈启基就感到一阵头晕,倒在地上。过了许久,陈启基的症状慢慢好转,有人说他可能是吃洋芋中毒了。
10多天后,陈启基4人结束创作,乘坐班车从威宁到水城,到了水城才发觉大家都已身无分文。怎么才能回到贵阳呢?
焦头烂额中,陈启基突然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贵阳邮政局工作证,于是硬着头皮走进水城一家邮局,并将来龙去脉告诉工作人员。没想到凭一个工作证,陈启基在邮局竟然借到相当于一个月收入二三十元钱的“巨款”,陈启基感受到了淳朴和温暖。
回到贵阳,陈启基用了两个通宵把照片洗出来。
到了20世纪80年代,陈启基和几个朋友到威宁石门坎曾经路过马踏,只剩下翻山越岭徒步七八个小时的记忆。
如今,马踏乡与龙河乡、天桥乡等合并成为龙街镇,龙街镇因地制宜优化产业结构,大力发展樱桃、蔬菜等特色种植业,带动群众增收致富。陈启基所到的马踏山上已长出漫山遍野的红樱桃,百姓生活也变得富足。前不久,威宁县举办了2023年“我们的中国梦-文化进万家”樱桃花观赏活动暨龙街镇第一届“樱桃杯”篮球运动会,篮球场上的小伙子激情澎湃,绿树荫里,姑娘们身着盛装在盛开的樱桃树下打卡拍照,几十年光景,马踏换了人间。
“原来的山是距离,现在的山是风景,看到就能到达。”听说现在到马踏全程高速和柏油路,自驾几小时就能到,陈启基不禁感慨时代发展。他说,很久没有去马踏了,很想再去马踏看一看他们的新生活。
大寨的花和尤加利映在彭芳蓉眼里
记者彭芳蓉在威宁的山和山之间走了很远,因为要采访的缘故。她想,如果早几年来威宁自治县玉龙镇,恐怕路上要多折腾两个小时,还好,2019年通车的都香高速威宁段帮了大忙。下了高速,便进入乌蒙山麓,沥青浇筑的环山公路已足够宽敞平整,但贴着峭壁前行,依然让人感到紧张又神秘。
从白雾中穿过,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行至一个转弯处,见一块石碑孤独地立在崖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她,请司机停靠在路边,以最快的速度下车,拍下眼前风景。
石碑是1993年威宁自治县人民政府长江水土保持局所立,这块石碑标记着当年针对长江上游水土保持重点防治的决心。站在公路边俯瞰,一条宽阔的河流劈开山麓奔流而去,同行的老师说:“这是牛栏江,如果你打开地图看,会发现我们现在就在贵州地图最西侧的小尖尖上。”
一不小心就站在贵州最西侧与牛栏江不期而遇,这是此行给彭芳蓉的惊喜。当年媒体对这条江的报道渲染出惊险与神秘,形容它像一条野性的公牛,暴躁的脾气让人胆寒,不过站在这个角度远观,这头“公牛”似乎已被岁月收服了脾气,已没有想象中那么怒气冲冲了。
拍够了照片,迅速钻回车里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大寨社区。
威宁自治县整体地势相对平稳开阔,连片土地很多,也因此发展出相当多的坝区,不过位于乌蒙山脉间的玉龙镇就没有这么“幸运”,全镇海拔最高点2424米,最低点1200米,绝对落差1224米,5度以下平地仅占15%。高原河谷地形,加上纵横沟壑,让这里一度水土流失严重,威宁自治县为此下了很大功夫,在此建立治理洪沟试验示范点,大面积种树种草,不仅解决了人畜饮水、农田灌溉问题,多雨季节也不再惧怕山洪困扰。
大寨社区的8666亩地里,发展了4100亩软籽石榴、引进了200亩种桑养蚕、政府扶贫办提供果苗种下400亩樱桃树,还有沿岸的早熟洋芋、辣椒、番茄、小瓜、红豆等等蔬菜有上千亩,还有1500亩繁花。
大寨花卉的渊源还要从上世纪90年代的云南说起。
大寨社区支书张恩强。
云南四季如春,被誉为“植物王国”,1998年建起的昆明斗南花卉市场迅速成长为亚洲花卉市场的“霸主”,有“金斗南”之美称,来自这里的花卉占据了全国80多个大中城市中70%的市场份额,还出口到40多个国家和地区。玉龙镇与云南省曲靖市会泽县隔江相望,西边又与昭通市鲁甸县接壤,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有20多个嗅觉灵敏的玉龙镇人就已闻到云南的“花香”,去到当地做起鲜花生意,或承包土地种花,或收购鲜切花倒卖。
田坝村人朱宗友“醒得早但起得晚”,10多岁时就开始帮云南花农打理花圃,学到的种植技术不少,却迟迟没有自己单干。直到2013年左右,有了一定积蓄的朱宗友在云南租来近20亩土地开始创业,3年时间赚了不少,成了村里走出来的“小老板”。
在大寨社区支书张恩强找到他之前,他还没考虑过这些较弱的花朵能种在曾经干涸的玉龙土地上。
张恩强是2018年才开始盯上鲜花这门生意的。此前的10多年里,大寨社区的农民们大多在河边种植早熟洋芋,虽然洋芋已算是全球第四大重要的粮食作物,但售价始终不高,产量也逐渐降低,人们的兴趣越来越小,又改种番茄、辣椒、小瓜等蔬菜。后来掀起的农村产业革命风潮,把软籽石榴、樱桃等果树纷纷“刮”进大寨社区,不过经果林的见效慢,通常3年才开始挂果,4年才到丰产期,漫长的等待很容易磨掉人的耐性。
张恩强深知,要想让家家户户都有产业,调动起农户的积极性,还要再搞点“短平快”的产业稳住人心。
村里有户贫困户是张恩强每次开村民代表会时都会提到的励志典型。过去住土坯房,家里穷得叮当响,自谋出路去云南卖鲜花,几年后,这户人家开着小车回乡修起砖瓦房,生活彻底被改变。张恩强用他鼓励别人,也让自己找到灵感。联想到村里那20多户在云南做了10多年鲜花生意的“成功案例”,他决定亲自去探探鲜花市场的虚实。
到了云南,张恩强一行感受到“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震撼,花卉的价格更是让人惊掉下巴,不到10支凑成一捆的花束,竟能卖到三四十元! 张恩强表面上十分淡定,心里却悄悄拉出了一条账单:一捆30元,用面包车拖一车来卖,那不是价值上万? 在昆明斗南花卉市场逛了一天,他算是摸索出了一点门道,过滤掉那些五颜六色的鲜花,发现有一种看似不起眼的草反倒占领了最大的市场。
尤加利叶,桃金娘科、桉属植物,桃心形的绿色叶片披着一层薄蜡纸,散发着清凉提神的香味,不仅有驱蚊避虫的作用,叶片提炼出的枝叶油素还可用于化妆品、食品、工业等多种领域。花卉市场里每个商户卖的花形色各异,却都少不了尤加利叶作为陪衬。
好花需要绿叶衬,绿叶的市场自然比花更广阔。张恩强锁定了尤加利,专门深入这种绿叶的种植条件,回到大寨后,立即流转了700亩土地,成立合作社,从花卉市场购入尤加利苗,让村里还未脱贫的124户贫困户全部入股,准备大干一场。
尤加利叶适应性极强,从温带到热带、从平原到2000米海拔左右的高山都可种植,对降水量也没有特殊要求。原本高低不平的坡地曾是大寨社区发展种植业的劣势,对尤加利叶而言反倒成了优势。花草种植最怕水淹,遇到大量降雨,土壤积水,根就容易烂掉,而大寨那些连片的缓坡却形成了天然的排水落差,适宜的土壤和水量让尤加利叶安心生长起来。
从决定种植尤加利叶起,张恩强心里已经有了详细的规划:土地被翻耕出整齐的沟壑,排对排、窝对窝,为将来有了足够资金修建全面滴灌系统做准备;合作社收益分红分三块,70%用于贫困户和股东分红,20%留作滚动资金壮大产业,10%用于合作社用工管理支出。
然而,事情并未如张恩强想象的那样发展,他原本以为会有不少农户“跟风”种植,人们却大多对这种不能吃只能看的树叶持观望姿态,那些荒了的地只要200元一亩都没人愿意租来种尤加利叶。要有一个致富带头人“现身说法”才行,张恩强相信,只有人们的眼睛才能“红”起来,心才会热起来。
于是他找到了在云南种花的朱宗友,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人,但干的是同样的事。在哪种不是种呢? 回乡种花离家近,还能给家乡人做个榜样。一番劝说,朱宗友动心了。
致富带头人朱宗友在自己的花圃里。
在漫山遍野的墨绿色尤加利叶间,朱宗友的20亩白色温室大棚尤为显眼。他走差异化路线,平均每亩地投入3万余元,种下30万株康乃馨等鲜花,种1季可以收2次,第二年成本就已全部收回,长期在花圃里务工的八九个贫困户见证着鲜花带来的收益,朱宗友靠种花赚大钱的消息在村里一传十、十传百。
张恩强想要的效果达到了。经过2年多的发展,起初租价200元一亩的地,如今出价800元都租不到了,除了合作社的700亩尤加利叶基地外,其余农户散种的土地加起来还有800多亩,采收的成品全部销往云南市场。
发展至此,张恩强还在往前冲,他又盯上了东西部扶贫协作帮扶毕节的广州市。就在我们来的前两天,广州市番禺区的一家精油提炼加工厂来到大寨社区,一番考察后决定在此建厂,那些不适宜送往花卉市场的尤加利叶也有了去处,将化做精油融入到化妆品中,这些根植在乌蒙大地上的小绿叶一片都不会被浪费。
从朱宗友的花圃里出来时,张恩强又对朱宗友展开新一轮的游说:“你自己一个人做太累,发展也慢,投点钱搞个合作社,程序、资料我都可以帮你弄,这样不是又能更上一步?”朱宗友听着,眼神又开始闪动了。
威宁的欢快,当然不止于大路和花。今天,位于威宁经济开发区长通威宁新能源产业园的贵州一道长通新能源有限公司举行光伏组件试产暨首件下线仪式,标志着我省最大的自动化光伏组件生产线在威宁建成投产。
“我们大力发展N型组件。N型电池片光衰基本为零,就N型光伏组件来说,它的发电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使用年限更长。”贵州一道长通新能源有限公司制造经理李富成说道。
在威宁,如今每一天都仿佛是新的世界。
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彭芳蓉 赵相康 张弘弢
编辑 郝梦
二审 钟俊怡
三审 赵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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